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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光明日报》13版整版刊发
《国之歌者时代先声——聂耳的音乐人生与回响》一文
全文如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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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是中国著名音乐家聂耳诞辰一百一十周年。尽管只度过了短短二十三个春秋,聂耳创造的音乐光芒却穿越时空的阻隔,照亮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挺立起中华民族的脊梁,化作一个古老民族的浴火重生。
聂耳故居徐永健摄
踩着青石板,走进沉淀昔日繁华的玉溪北门街,可以看见一幢一楼一底的土木结构民居,古朴宁静,房檐上仍有半截依稀可见的浮雕图案,黑底金字的横匾上,“聂耳故居”四个大字仿佛回响着岁月跫音。
这里是聂耳父母的早年居所。聂耳的父亲聂鸿仪是玉溪州城有名的中医。为了养家糊口,清光绪末年举家搬迁到昆明,悬壶行医。“重九起义”的枪响之后,聂耳在昆明出生。因为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,聂耳的父母对他并未怀着过高的期望,给他取名“嘉祥”,只是希望他能顺顺利利地长大,万事吉祥。
天有不测风云,4岁时,嘉祥就受到了心灵重创。这一年,父亲去世。幼年失怙,在最该无忧无虑的童年,这个懵懂的孩子,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悲伤。“爸爸的死,决定了我这一生的命运,指示给我应走的道路。”年聂耳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成长思考。
“理想是直线的,但事实是曲线的”,4岁的孩子,踏上了一条自强不息、蜿蜒曲折的路。
聂耳故居内部。资料图片
“随时不忘的是‘读书!’‘拉琴!’”
“我不愿把一分一秒有用的光阴耗之于无聊。音乐、戏剧、电影,便是我一生的事业,我愿在这一生里去研究、学习。”早在聂耳给哥哥的信中,就表达了自己的人生志向。没有躺平的人生,只有奔跑的岁月。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的聂耳,“随时不忘的是‘读书!’‘拉琴!’”
聂耳是天才,但“天才就是劳动”这句话,在聂耳身上淋漓尽致地得到体现。和聂耳合作过《开路先锋》的孙师毅说过:“你能说聂耳非天才吗?他没有步入过学院的门一步;你能说聂耳不努力吗?他没有浪费过他的时间一分……”
“妈妈!咱家穷,读不起书,你能带我去学校看看吗?”6岁的聂耳善解人意说出自己的愿望时,彭寂宽,这个来自哀牢山、踩着一双清末的裹足小脚却自立自强的傣族妇女,说了这样一段话:“再穷,也会送你去读书,这个家,这个窝,虽说没有金子、银子,但是要有骨气、志气。”随后,她制定的十一条家庭准则为聂耳打下了坚实的品格基础。
这位伟大的母亲不仅使聂耳养成坚立于风雪之中的精神,还在聂耳的心灵里播下了一颗音乐的种子,这也是聂耳的音乐人生砌上的第一块基石。
猝不及防中承担了全部家庭重担的彭寂宽,开始行医养家。劳累之余,她经常给聂耳唱娓娓动听的花灯调、洞经音乐、民族民间小调,把许多民间传说故事唱给聂耳听,使他自幼在心灵深处种下了喜爱传统文化和民间音乐艺术的种子。邻居邱木匠、张庾侯又先后带聂耳学会了演奏笛子、二胡、三弦、月琴、小提琴等多项乐器的技能。外籍教师柏希文也促使他对钢琴等乐器发生兴趣,进一步加深了他对欧洲音乐的了解。
因率领同学积极支持校方与霸占校舍的封建势力斗争并取得胜利,私立求实小学的创办人苏鸿纲对聂耳念兹在兹,“聂耳同志小时候就具有正义感和与恶势力斗争的精神”。随后,在云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期间,在地下党和共青团的直接领导下,另一颗种子,一颗革命的种子,如同冲出云围的月亮,也在聂耳心灵里播下。
18岁出门远行前,聂耳所经受的种种遭遇,最终孕育成音乐和革命的两颗种子,在随后的五年狂飙生活里破土而出,如疾风烈火,碧血丹心;如闪电惊雷,光芒不息。
“怎样去做革命的音乐?”
年,从汀州向长沙,奋进和失败交织中,毛泽东写下了“国际悲歌歌一曲,狂飙为我从天落”的诗句。这一年,经常弹奏《国际歌》的聂耳18岁,从云南避难到上海。两年后,他在清华大学用小提琴演奏了《国际歌》。日后,他借鉴《国际歌》创作的更加明快的《义勇军进行曲》,和这位伟人产生了精神共振。
因为被列入反动当局的黑名单,为了躲避抓捕,聂耳顶替三哥聂叙伦,在“云丰申庄”做了一名小伙计。半年后,“云丰申庄”破产,失业青年聂耳走投无路之际,闯进了“明月歌舞团”,忐忑中,他受到中国近代歌舞之父黎锦晖的赏识,随后被引入到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。遇到黎锦晖之前,聂耳一直对自己的音乐天分不够自信,“我的个性是很喜欢工业。假使我有升学的机会,我希望入工科。我自己相信我稍有一点艺术天才”。在聂耳的人生选项中,音乐最初只是一种爱好。
黎锦晖当时没有预料到聂耳这个看起来资质还不错、似乎是个“软豆腐”的年轻人,会不念知遇之恩,拿出真刀真枪的硬功夫,对自己反戈一击。
此时是年,“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”。但在音乐上充斥于社会的是《毛毛雨》《妹妹我爱你》之类的黎氏靡靡之音。迂回、回避就是失职!黎氏歌舞,在当时
“你想,资本家住在高楼大厦大享其福,工人们汗水淋漓地在机械下暗哭,我们应该取怎样的手段去寻求一个劳苦大众的救主?”“我们所需要的不是软豆腐,而是真刀真枪的硬功夫!”聂耳振聋发聩的呼喊鼓发正义、催动世人,也催动了黎锦晖的改变。
黎锦晖曾回忆,聂耳身边的前进分子都爱戴他,喜欢叫他“镊子”,仿如外科医生镊取人身腐烂肌肤,被镊取的人是不免要感到痛楚的。“从这时起,我也接受他对我诚挚而又亲切的批评与启示,写了好几首比较正派的歌。”
“奋斗救国,动起干戈,我们来尽忠报国!快把那万恶帝国主义打破……”黎锦晖也曾创作过《义勇军进行曲》,师徒二人,在正义感的召唤下,在时代精神的熏陶下,以《义勇军进行曲》的名义,取得了和解,发出了感同身受的灵魂共鸣。
与黎锦晖的交锋,让聂耳开始思考“怎样去做革命的音乐”。“脑筋若无正确的思想的培养,任它怎样发达,这发达总是畸形的发达。那末一切的行为都没有稳定的正确的立足点。”
问渠那得清如许?为有源头活水来。正确思想的培养早在聂耳昆明求学时代已初见端倪。年10月13日,聂耳就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马克思的生平。风暴肆虐中,马克思主义的种子在一个15岁的艺术青年心中播下,开始生根、发芽。
年,16岁的聂耳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。之后,他一直按照革命者的标准对自己严格要求,时刻鞭策自己积极进取,如饥似渴地阅读进步书籍,并认真研读马克思主义著作。
年1月初,受“左倾”错误路线的影响,上海的左翼文艺工作笼罩在一种“白色恐怖”的氛围中。就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里,聂耳逆流而上,经田汉介绍,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田汉在《聂耳胜利的道路》中写道:“聂耳是一个有音乐才能的青年,更难得的他是一个爱国者……他是那样地仰慕党、寻求党。他说他决心很好地学习,把他的才能贡献给党。”
凡树有根,方能生发;凡水有源,方能奔涌。从此,聂耳在党的领导下,犹如航船得到灯塔的指引,朝着正确的方向和道路,用他的笔做刀枪,用他的歌做炮火,去进一步追求自己的艺术发展,走上一条在党的大众文艺方针指引下的革命音乐之路。
“代替着大众在呐喊”
年2月7日,“一·二八”事变爆发后的第10天,聂耳在日记中质问自己:“一天花几个钟头苦练,几年、几十年后成为一名小提琴演奏家又怎样?你演奏一曲贝多芬的《奏鸣曲》能够鼓动起劳苦群众的情绪吗?此路不通!早些醒悟吧!”
醒悟后的聂耳开始从人民大众中寻求出路。他认为:“音乐与其他艺术、诗、小说、戏剧一样,它是代替大众在呐喊,大众必然会要求音乐新的内容和演奏,并要求作曲家的新态度。”因此,他鲜明地指出,“目前从事音乐运动者,首先要提出解决的问题”,是建立一种“代替着大众在呐喊”的“革命的、同时保持高度艺术水准的音乐”。
年,在为聂耳逝世50周年举行的纪念音乐会上,一批在20世纪30年代爱唱聂耳歌曲的青年女工,此时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,她们集合起来,在音乐会上深情地演唱了《新女性》。
孟波清晰记得,上海杨树浦的一批纱厂女工含着热泪对他说:“聂耳先生是中国第一个为我们工人写歌的人啊!他的《新女性》《码头工人》等,不是可怜我们或者仅仅是同情我们,而是在诉说我们工人痛苦生活的同时,唱出了我们工人阶级的力量和志气。”
“我是为社会而生的”
“天才不足贵;努力不足贵;学问,经验,也不足贵;只有这三种东西合起来,能实际给社会以利益,才是可贵。”年,聂耳和安娥合作《卖报歌》期间,两人常常谈起能使艺术根深叶茂的方法。
根深方能叶茂,本固才能枝荣。在云南省立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,聂耳曾在作文《我的人生观》中提出“打倒恶社会建设新社会”的目标,并积极地准备着“交战”。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:“我是为社会而生的,我不愿有任何的障碍物阻止或妨害我对社会的改造,我要在这人类社会里做出伟大的事实。”这个伟大事实的根基筑于聂耳在年的作文《我的年假生活》中总结的自己生活中重要的四件事情:自修工作、爱国运动、社会事业、身心锻炼。
聂耳的同学邓象涟记得,他们曾经一起到昆明黑龙潭薛尔望墓,聂耳面对薛墓不胜感慨,情不自禁讲起了薛尔望的民族气节,宁为玉碎不为瓦全,以死殉国的事迹。“烈士之所以异于恒人,以其仗节以配谊也。”在薛尔望墓旁,聂耳泪流满面,大声疾呼:“中华!中华!”
在离家去上海的前一天,聂耳和胞兄聂叙伦去了一趟西山,风雨大作中,聂耳拉响了法国国歌《马赛曲》。在合着风雨声的优美旋律中,聂叙伦喃喃地说,如果中国也有人能谱写出像《马赛曲》这样的歌曲,该有多好。聂耳干脆又坚定地说,中国,肯定会有这样的人的!
但他没想到的是,这个人会是他自己,立时代潮头,发时代先声,在雪夜里率先觉醒,在黑暗中擎起明灯。
年4月的明月歌剧社,弦歌满耳,衣鬓相接。激动、拘谨的聂耳受到了上海文艺界赫赫有名的“田老大”田汉的接见。在田汉的最初印象里,聂耳是一个尚气的年轻人,是一个天才富赡、忠勇备发的艺术斗士。
这年秋天,他们合作了“我们在流血汗”的《开矿歌》。在介绍聂耳入党之后,他们开启了伯牙子期般的合作之路,包括《毕业歌》《梅娘曲》在内的十四首歌曲,几乎占了聂耳全部作品的一半。他们联手创作的《义勇军进行曲》,站上中国音乐作品的巅峰,用音乐创造精神奇迹,便是他们作为革命者精神归一的真实写照。
聂耳(左)与田汉年在上海合影。资料图片
“起来!”“前进!”
《义勇军进行曲》是在年夏聂耳到日本后邮寄回国的。去日本前,拿到为《风云儿女》谱曲的任务后,在霞飞路的出租屋里,聂耳废寝忘食,夜以继日。一会儿哼唱着歌词,一会儿击打桌子,权当“打拍子”。雷声在震动,电闪在飞炫,暴风夹着骤雨,海洋飞溅起的怒沫,冲击在热血沸腾的聂耳的身上、心上,他高举着双臂大喊:“起来!起来!起来……”
因为过于投入,严重扰民,聂耳被房东老太太赶出了出租屋。录音师和演唱者之一司徒慧敏在家里接纳了他。据司徒慧敏女儿司徒恩湄回忆,她的祖母是最早的听众,奔涌着民族的呼声、祖国的召唤的乐曲感染着她,她情不自禁地说:“是啊!我也是个不愿做奴隶的人啊!”
祖母耳背,记忆力不太好,记不清聂耳的名字,倒是记住了聂耳老是哼唱的歌词“起来”。于是,老太太便将聂耳唤作“起来”。巧合的是,日后名声大躁的“聂耳”“起来”,都是源于别人取的绰号昵称。一个是灵活耳朵展现的音乐才能,一个是歌曲创作体现的革命情怀。革命和音乐,形式和内容,稠迭连绵,又怎么能厘清呢?
在对歌词的修改中,聂耳添加的三个“起来”,一个比一个有激情、有号召力,从而把音乐的发展引向高潮,动力十足。添加的三次“前进”,平衡了音乐的结构。神来之笔的是在“前进”之后添加了一个“进”,预示了中华民族永远在路上的奋进状态。夸父逐日,精卫填海,吴刚伐桂,愚公移山。我们的祖先不仅创造了民族的神话,而且创造了永不停息、前进不止的民族精神。
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,是一场前进不止的接力长跑。在这场接力长跑赛道上,起来是纵向运动,是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,是中华民族生命勃发、昂首屹立的挺拔身姿;前进是横向运动,是起来的延续和良性发展,是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,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、绵延不绝的饱满精神。起来屹立,从来是九死一生;前进不息,注定会风雨兼程。
年9月25日晚,中南海丰泽园,关于国歌歌词的讨论仍在继续。有代表认为,应修改歌词中“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”一句。毛泽东说:“我们要争取中国完全独立、解放,还要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,所以还是保持原有歌词好。”毛泽东的意见,得到与会者的赞同,就用《义勇军进行曲》代国歌。
玉溪山水育精英,“义军”一曲奋全民
聂耳年发表了评论《和〈人道〉的导演者的对话》,使用了“浣玉”的笔名,“幻想着回到家乡玉溪”。聂耳,是玉溪孕育的音乐精灵和文化精魂。家乡人民一直在讲着“聂耳和国歌的故事”,唱着聂耳的歌曲前进!
聂耳广场潘泉摄
聂耳雕像。资料图片
恢宏的聂耳广场,故事和现实融为一体,从空中俯瞰,你会发现聂耳伫立在一个巨大的小提琴上,英姿飒爽,仿佛在迎风演奏,浓绿葱茏中奏响着春天的和鸣。
古朴的北门街口,机器的轰鸣打破了空中的宁静,聂耳和国歌传习中心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,承载着历史与现代的交融,千山万水跟着那永恒的旋律,整装待发。
(作者:时遂营,系云南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,玉溪市聂耳和国歌研究会会长)
来源:《光明日报》年10月28日13版
编辑:韩娅娇
审核:徐凤祥